丽镇的日子,像被调慢了帧率的胶片。
第一日,他把自己反锁在弥漫着腐朽气味的房间里,楚沨渃站在门外,隔着一层薄薄的铁皮,能清晰地听见里面传来的动静,那是一种压抑到了极致后爆发的崩溃,时而传来沉闷的呜咽,撕心裂肺,时而又爆发出一阵近乎癫狂的大笑,笑得声嘶力竭,在空旷的楼道里撞出瘆人的回声;更多的时候,是漫长的死寂。楚沨渃没有敲门,只是静静地守在门口。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许诺拖着仿佛被抽空的身体,沉默地推开了门。他没有看楚沨渃,只是低着头,他走出筒子楼,身影很快消失在前往城郊公墓方向的小路尽头,这一日,他就在父母合葬的墓碑前枯坐,从晨露微凉坐到暮色四合,没有言语,没有哭泣,他只是将额头紧紧抵在冰冷坚硬的墓碑上,楚沨渃远远地站着,看着他与双亲、与那未曾谋面的弟妹进行着漫长的无声对话,而黎理早已带着行动组的人干净利落地撤走了。
入夜,筒子楼的楼道里响起熟悉却明显迟缓的脚步声。吱呀一声,许诺推开了那扇锈蚀的铁门。屋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楚沨渃正屈腿坐在那张嘎吱作响的旧沙发上,膝盖上放着微型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照着她沉静的侧脸,指尖在键盘上快速移动,处理着积压的事务。
听到门响,她抬眸:“回来了。”
“嗯。”许诺低低应了一声,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随意倚靠,而是走到楚沨渃对面,小心地、端正地坐在了那张掉漆严重的木椅子上。
楚沨渃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周身弥漫的、一种近乎求救的沉默,她没有催促,只是将膝盖上的微型电脑合拢,放在一边的小方桌上,彻底将注意力投向他。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自然交叉放在膝头,眼神温和而专注,那是在问:怎么了?
那双曾经燃烧着复仇烈焰的碧色眼眸,此刻却像蒙尘的宝石,浸满了深不见底的迷茫与空洞的疲惫。
“老板…仇报了,我以为会…痛快,会释然……像搬掉了压在心口多年的大石头。”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困惑和深深的自厌,“……可是没有,一点都没有!杀了他们,父母的尸骨不能回暖,幼弟幼妹也永远无法睁开眼睛……一切都还是老样子…甚至…甚至觉得更空了……好像……”他艰难地寻找着词汇,最终颓然道:“……好像……没有意义了……这些年支撑我爬起来的执念,原来是这么空洞的东西。”
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巨大的失落与虚无感,像一只经过生死搏斗、终于咬断敌人喉咙却发现自己也筋疲力尽、不知归路的野兽。
楚沨渃看着他。她当然理解这份完成终极目标后的巨大失落感,那不是虚无,而是信念被抽空后的瞬间眩晕,但她明白,感同身受何其困难,她走到许诺身边,挨着他坐下,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拳的距离,体温在初夏微热的空气里无声交融。
楚沨渃只是沉默地从口袋里摸出两颗包装朴素的薄荷糖,这是她随身携带的习惯,清醒头脑,或者仅仅是在紧张不安时,给自己的双手找点事做,她将其中一颗递到许诺面前。
许诺的目光在糖果上停留了一秒,没有推拒,他伸手接过,动作迟缓地剥开糖纸,他将那颗冰凉的、带着浓烈薄荷味道的硬糖塞进嘴里。瞬间,一股极强的、冰冷的刺激感直冲鼻腔与眼眶,刺激得他瞬间眯起了眼,眼眶深处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酸涩湿意,被他强行压制下去。
“你知道吗,我每次完成特别棘手的任务,手上沾了太多洗不干净的东西之后,都会去找一家店,点上一大碗热腾腾的……牛肉面。”
许诺含着糖的动作微微一顿,疑惑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她平静的侧脸。
“最开始,纯属是饿的,激烈过后,身体像是在抗议,叫嚣着需要填满,后来,渐渐地,我发现……当那一碗散发着浓郁肉香、浮着翠绿葱花和亮晶晶油花的面端上来,碗口还蒸腾着滚滚白汽……当我迫不及待地,吹开热气,囫囵吞下第一口滚烫的、滑韧的面条时,那种烫意顺着喉咙滑入食道,像一股滚烫的暖流,一路烧到胃里……”
她的目光变得悠远:“那一刻,感觉特别清晰,我还活着,我还切切实实地,用这双手拿着筷子,用牙齿咀嚼食物,能感受到食物的温度和味道,感知到味蕾的雀跃,那种活着的实感,比任何所谓的解脱、痛快,都要踏实千百倍。”
她终于转过头:“报仇,从来都不是为了那一刻的快意恩仇,或者寻求那种大仇得报的虚幻解脱,那是为了把背负了太久的枷锁卸下,是为了……让活着的人,能挺直腰背,继续往前走,是为了腾出心和手,去抓住一些真正值得你为之活下去、为之微笑、为之流汗甚至流泪的东西,而不是沉溺在仇恨燃尽的灰烬里,迷失自己。”
许诺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被这番话狠狠撞击在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楚沨渃看着他极力压抑情绪的样子,伸出右手那只干净、稳定、曾经收割过无数生命却也支撑过无数同伴的手,轻轻落在了许诺此刻显得异常毛躁凌乱的头发上,她动作很轻地揉了揉,没有立刻离开。
“所以,明天,带你去尝尝丽镇犄角旮旯里那家最地道的小店,点一碗牛肉面,放双倍辣的那种。”
许诺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紧绷到极限的弦终于找到了松开的理由。他没有再试图压抑,他双手环上楚沨渃腰,头埋在她的腹部,呜咽的哭了起来,宽阔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起来。
楚沨渃没有再说话,将手安抚似的放在他的肩膀上。
许久,直到窗外的喧嚣渐渐沉寂,月光快要滑向西天的尽头。压抑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间歇性的抽噎和低低的鼻息。
许诺声音闷闷地,带着浓重的鼻音,从血肉与布料之间含糊地传出:“老板……”他顿了顿,带着一种刚刚从洪水中挣扎上岸般的虚脱感,却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下次任务……我……我能申请……双倍酬金吗?”
楚沨渃挑了挑眉,冷艳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绪:“理由?”
许诺缓缓地、一点一点抬起头。他的眼睛红肿得厉害,眼睫毛还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脸上泪痕狼藉,鼻尖也是红的,但那双碧绿的眼眸,在泪水冲刷后,却透出一种历经风雨后奇异的清澈。他努力地想扯出一个痞气的、如同往日一样玩世不恭的坏笑,嘴角却还有些僵硬:“心理创伤……深度安抚……精神损失费补助。”他吸了吸鼻子,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带上了一点调侃的尾调,“您…您刚才那碗鸡汤…嗯,清炖得太浓,后劲儿太大……太……太贵了。”
楚沨渃盯着他,眼睛危险地眯了眯,作势抬手就要敲过去。
许诺反应快得惊人,他像只受惊的兔子,“噌”地一下从椅子上弹开,灵巧地蹦到了桌子的另一侧,眼睛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小得意和真切的、重回人世的光亮。
楚沨渃的手停在半空,看到他眼中那点久违的光亮,终究是没打下去,脸上紧绷的线条也随之柔和了几分,最终化作一丝浅浅的、带着无奈和纵容的莞尔。
两人隔着那张简陋的破木桌对视一眼。窗外的凉风不合时宜地卷了进来,带着一丝遥远夜市方向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牛肉香气,顽强地穿透了房间里尚未散尽的悲伤与疲惫,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烟火气的安宁。
许诺这两晚,真正感受到了失眠的残酷。他以为复仇的终点之后,疲惫会将他立刻拖入黑甜的沉睡,洗去所有的血腥与疲惫,然而事实恰恰相反,黑夜像一张巨口,将白天的喧嚣和那点短暂的光亮吞噬后,噩梦便悄然降临。
只要一闭上眼睛,许斌一家惊骇欲绝、涕泪横流跪地磕头求饶的画面,而紧接着,这些画面会诡异地切换、扭曲跪在地上的人变成了他记忆中早已模糊的父母双亲,母亲挺着高耸的孕肚,父亲紧紧护在她身前,脸上是同样的、绝望到极致的哀求表情,向着狞笑着举起屠刀的人不住地叩拜,乞求饶过妻子、饶过他们尚未出世的骨肉、饶过他们那年幼的儿子……
每一个惊醒的夜晚,冷汗浸透衣衫,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嗯,”他抬起头,迎上楚沨渃洞悉一切却又什么也没追问的目光,“我知道,老板。我明白。”他知道那些画面不过是折磨自己的心魔,是神经衰弱下的混乱投影,“我暂时……不想回去,基地的事情……交给其他人我放心。”他看向楚沨渃,眼神诚恳,“我想留在这里……调整一段时间。”他需要时间,不是去忘记,而是去梳理,去沉淀,去习惯内心那块因为复仇信念的抽离而暴露出的巨大空洞,并用新的血肉将它填满。
他感觉那颗被打碎、被仇恨粘合支撑了十五年的心,在昨夜那场毫无掩饰的嚎啕大哭和刚才那番推心置腹的对话后,在老板无声却厚重的陪伴下,终于开始被某种更为坚实、更为温暖的东西,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重新缝合起来。
“你一开始就踏上了那条路,当你选择活下来,选择抓住我的手的那一刻起,你就进入了一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生存游戏,在这种规则里,从来就没有握手言和,没有宽恕与遗忘,只有生,或者死,所谓折中?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慢性毒药。”
“我明白。”
远处的狗吠声忽远忽近,打破了深夜的死寂,却又衬得夜更深。
“当年他们选择灭门的时候,就应该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终有一环,叫做天道轮回,斩草不除根,春风必将吹又生,所以,这不是什么私人恩怨的复仇,这是迟到了的命运终将落下的审判锤音。”
她走回到许诺面前,不再看窗外深沉的夜,她并未指责他的软弱,反而从他的行囊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金属药盒,样式极其普通,递给他:“睡不着,很正常,这是我自己配的药,宁心安神,困了就吃一片。”她顿了顿,目光在许诺脸上疲惫的黑眼圈上停留了一瞬,随后又转向窗外那片黑暗,用一种在许诺听来堪称奇异的、带着一点点不自然的提议语气补充道:“……或者,想要去喝一杯吗?巷子口那边有家小店,老头子通宵营业,酒酿是阿婆祖传的手艺,据说对付失眠挺管用。”
许诺接过那个冰冷的药盒,指尖触到药盒边缘粗糙的金属纹路,他忽然咧开嘴,露出了今夜第一个真心实意、带着一丝玩味的痞笑,即使那笑容显得有些疲惫和苍白。他晃了晃手里的药盒:“老板你就不怕明天岛上流传出楚老板深夜教唆下属酗酒的八卦?我这算不算……成了您的黑料制造机?”
“算员工特殊心理康复福利,跟上。”
许诺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没再犹豫,将药盒揣进口袋,也快步跟上。
深夜的丽镇石板路,在月光下折射出幽幽的光泽,夜风带着凉意,穿街过巷,不知从哪里飘来一丝丝清甜的桂花香,夹杂在尘埃的气息里,沁人心脾。
那间小店果然毫不起眼,低矮的屋檐仿佛要压倒下来,窗户透出的光线确实昏黄得几乎只能看清对面人的大致轮廓,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温暖混杂着米酒清香、木头陈腐和一丝辣椒油的特殊味道扑面而来,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三四张油腻的方桌,柜台后,一位穿着深色蓝布褂、头发几乎全白、佝偻着背的阿婆正用粗糙的手擦拭着酒坛。
“丫头,来啦?”阿婆抬头,昏花的老眼精准地捕捉到了楚沨渃的身影,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淳朴的笑容,似乎对这位深夜来客早已习惯,“还是跟前两天一样,两份甜酒酿?”
楚沨渃点点头,引着许诺在一张角落、油腻得发亮的木桌旁坐下:“嗯,给他那份,”她抬手指了指许诺,“多加一勺蜂蜜。失眠的小年轻,多补点糖分有助于做个甜梦。”
许诺没计较她称呼里的揶揄,只是有些新奇地看着这极其不起眼的小店和这位阿婆。很快,两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米酒清香的酒酿端了上来。粗粝的白瓷碗滚烫,里面盛着稠厚的、像丝絮一样浓白的米粒,点缀着几粒暗红的枸杞和晶莹的桂花,蜂蜜化在里面,泛着琥珀色的光。甜香扑鼻。
许诺舀起一勺,浓稠温暖的甜羹滑入喉咙,那滚烫的、几乎要融化一切的甜意,瞬间从食道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日紧绷的神经仿佛被这极致的暖甜悄然熨平。
他放下勺子,忽然没头没尾地、低低地说了一句:“老板……谢谢。”
“……谢我什么?”
“谢谢……没让我一个人待在那个房间里……熬到发疯。”
有些陪伴,是无声的,却重如千钧。
“记住一点,像我们这样的人……”她仰起脖子,一口气喝掉了碗里剩下的大半碗,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