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隐阁的日子总是很难过,无论是心情上还是实际上。
隐阁弟子大多冠带之流,簪缨世族,钟鸣鼎食之家,纨绔非常,一代不如一代,修为上不得志所受的气,通通都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撒向弱者,裴赋雪则是首当其冲——因为他没有修为护体傍身,更没有家族势力为他撑腰,还是仙魔混血,不伦不类。
明里暗里欺负他的人越来越来,那些人对他拳打脚踢,他经常被揍的爬都爬不起来。
那段时间,他总是恍惚到不知今夕何夕,痛到麻木,痛到对时间失去概念,每次呼吸时都带出浓浓的血腥味,恶心到直犯呕吐,吐到后面吐出胆汁,直到再也吐不出来什么,还是止不住地干呕,胃也跟着一起抽筋,死亡在他面前再一次袭来。
明知待在隐阁不是明智之举,明知只要逃离,这些欺负痛苦便都追不上他,天下之大,总有他的容身之所,却还是固执地选择停留。
绝望比他想像中更快地将他击倒在地,他亲眼目睹,他朋友在他面前被活活殴打致死。
他被死死地摁在地上,被迫看着这残忍到血腥的画面,手指紧紧抓住地面,用力抓出十道血痕。
惨叫声不绝于耳,回荡在整个草木屋,后来渐渐的弱了下来,再后来只剩拳拳到肉的搏击声了,那无异于是最惨烈,最毫无人性的虐杀。
光是听着这声音,裴赋雪就痛到五脏六腑都在抽搐扭曲,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如潮水般涌出,顷刻间就模糊了视线,房间里的血腥味冲到刺鼻,他再也忍受不了,剧烈地呕吐起来。
明明还在昨天,那个人就准备好了要下山离开隐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走之前还来见他一面,劝他与他一起离开。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少年眼神清亮有光,语气却难掩失望,“我母亲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望子成龙,盼着我能有出息,我初到隐阁的时候就满腔抱负,发誓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有一番作为,有朝一日,学成归来,惩恶扬善,除尽天下不平事。”
“后来发生的种种事,都颠覆了我的认知,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是如此之大,天赋之间横跨的鸿沟,是怎么努力也弥补不了的天堑,不过我也没有放弃,能力不同责任不同,护天下人是护,护一人也是护。”
“可现在我才发觉,这隐阁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豪门世家,恃强凌弱,惨绝人寰。”
说到这里他面色染上一丝红晕,像是有一点害羞,“我昨日读了我母亲寄来的家书,明知男儿有泪不轻弹,还是不由泪湿眼眶,她说万事祝我平安,我突然就下定决心了,还是回家吧,我想我现在想护的那个人是她,我母亲年纪大了,我能尽的孝没有几天了,回家种田帮忙,也好过在这里蹉跎一生。”
“那你呢?你要一直待在隐阁这个吃人地方吗?你要是出去没有去处,不嫌弃的话,可以来我家,我母亲最喜欢热闹了,肯定很欢迎你的到来。”
裴赋雪摇了摇了头,“我还没有想好。”
那少年立马就急了,声音都不由大了起来,“裴兄,我想你也看的出来眼下情势紧迫,我不是危言耸听,在这么待下去,你可能…可能会被他们活活打死啊!你到底在坚持什么呢?如此执迷不悟!”
裴赋雪苦笑了一下,“容我再想想吧。”
那少年看裴赋雪似有松动,接着道:“那我再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明天这个时间点我再来找你,若是你想好了,咱们就一同下山,若那时你还是没想好,我就先行一步,若是你以后后悔了,我那句话永远作数,欢迎你随时来找我,我先走了,明天再见。”
这次对话,成了他一生的噩梦。
第二天时间到了,裴赋雪也想明白了,他还是决定待在隐阁,他想告诉少年他的决定,可是距离约定时间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少年还没有如约而至。
裴赋雪担心他出了什么事,就去少年居住的地方找他,就见到如此惨烈的一幕,让他终身难忘的一幕,此后在魔渊便是再如何血腥,都没有今天让他刻骨铭心。
如果他没等他昨天就离开隐阁!
如果死的那个人是他!
那名少年被他们虐杀之后,他们又把目光落在裴赋雪身上,裴赋雪不顾一切地挣扎,反击,迎着拳脚而上,尽最大的可能给他们造成伤害,然而都无济于事。
就在裴赋雪失去力气,不再挣扎,以为自己也要被打死的时候,有一人逆光而来,一剑扫开所有人,坚定地向他走来。
那些人看到来人,均大惊失色,落荒而逃。
接着裴赋雪感受到自己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熟悉的冷雪的香扑面而来,他像是濒死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往那个怀抱里钻。
那个人的动作是那么轻,那么温柔,像是抱着一个珍贵的易碎物品,
裴赋雪此刻全身都是伤,血肉模糊地躺在谢长离的怀中。
他还是止不住的哭泣,呕吐,趴在谢长离胸前不住起伏,也不顾血流如注的十指,像是感受不到痛那样,死死地抓着谢长离的袖子,如同两人在客栈初见时他怕被抛弃那样。
谢长离轻轻地将他圈入怀中,抚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怕他伤到自己,想去掰开他抓着袖子的手,换来的却是对方更加大力的挣扎与反抗,只好无奈的放弃。
他听到谢长离一字一句在他耳边重复,
“对不起……”
“是我来迟了……”
在昏死过去的前一秒,他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一片潮湿,可当时的情况,不容他细想,他以为那是他的血。
其实是因为心疼而落下的眼泪。
等到他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经雪殿里,谢长离守在他旁边,他刚才给他注入了大量的灵力,因此裴赋雪的伤势好的很快,此刻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看着谢长离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上面还染着他刚才弄上去的污渍,不由脸上一阵臊红,他明明记得谢长离是有洁癖的啊,不由别过目光,
一想到刚才发生的事,一想到那名少年,本来都哭到干涩的眼睛,不禁又有落泪的欲望,可是眼泪好像已经流干了,一阵涩痛。
谢长离看他这副样子,出声安慰道,“别担心,事情我都会解决的。”
“谢长离……”
“我在。”
“我想下山一趟。”
“我陪你。”
一时无言,裴赋雪干巴巴地说道“谢长离,你现在真是越来越厉害了呢……那个……今天谢谢你救了我。”
“你我之间不用如此客气。”
这下落到裴赋雪沉默了,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不说话。
良久,裴赋雪听到谢长离很轻地叹了口气,再开口时,连声音都染上了一丝无可奈何,随之将一沓符纸放在他手里,“以后遇到危险了,就撕破这个符纸,我会出现。”
裴赋雪呆呆地接过来,似是自言自语,“撕破这个符纸,你就会出现吗?”
“对。”
裴赋雪蓦然抬头,对上了谢长离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此刻罕见地出现了一丝夹杂着苦涩的温柔,因为这苦涩太明显了,连带着整个眼神都看起来更像是无奈。
等裴赋雪伤好之后,谢长离就陪着他一起下山了,他们来到那名少年母亲所居住的地方。
裴赋雪一看到那个白发苍苍的佝偻老人,就哽咽到再也说不出话,怎么也无法把这个噩耗告诉她,他不知道,眼前这位年过古稀的老人如何能扛得住丧子之痛,如何能接受的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何况,还是被人虐杀。
那位老婆婆睁着满是浑浊的眼睛,看向他们,疑惑道:“小伙子,你们是来借宿的吗?”
谢长离从善如流道:“是的,老婆婆。作为回报,我们可以帮你干农活。”
“不用这么客气,只是举手之劳,我带你们进来吧。”说着老婆婆就带着他们进屋。
“我这里只有一间客房,恐怕是要委屈二位了。”老婆婆带着歉意的声音传来。
“没关系的,你愿意收留我们,我们就已经感激不尽了。”谢长离接着道:“老婆婆,你家的田地在哪里?”
她闻言连忙摆手拒绝道:“这怎么好。”
在谢长离的强烈要求下,老婆婆还是带他们来到了田地里。
安排好一切后,谢长离转身将裴赋雪拥入怀中,裴赋雪一下子就懵了,这是一个极尽温柔与安慰的怀抱,从来到这里开始,裴赋雪的情绪就一直不太对,
谢长离就这么抱着他,拍着他的背,一直安慰重复道,
“不是你的错,”
“裴赋雪这不是你的错,”
“你不用为此难过自责,”
“是那些混蛋的错,”
“没关系的,裴赋雪,”
“你是最好的裴赋雪,你没有做错什么,”
“听到了吗,裴赋雪,你没有任何错,”
“是他们的错,”
“不要用他们的错来惩罚自己了,”
“哭一会吧,哭一会就好了,”
“难过本身就是一种告别方式。”
“如果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们可以尽我们所能帮助这位老妇人,我们有空就可以来看她。”
那声音是那么温柔,那么坚定有力,顷刻就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他再也无所顾忌,放声大哭起来,死死地趴在谢长离怀里,就这么任性一回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