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关在柴房里,一连关了好几天,每天都有人定时定点过来送饭。
终日枯坐,孤寂成河。
谢长离总不能把他关在这里一辈子吧?
天天在这里无所事事,胡思乱想,
怎么不算是一场精神上的凌迟呢?
他最后还是见到了谢长离。
在谢长离出征的前一天,
他大发慈悲的来见他一面。
裴赋雪就那么懒散地坐在地上,看见他来了,迷茫的眼神开始逐渐聚焦,慢慢地向上看去,从脚看到头,又从头看到脚。
“你怎么来了,来送我上路吗?”
他特别随意地说,他做梦都想死在他手上。
“为什么?”
谢长离一字一句道,眼错不眨地盯着裴赋雪。
裴赋雪福至心灵,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他问的是什么了,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呢?
“你说为什么?我是南平国三殿下,我当然为我南平国做事,难不成为你卫国做事?”
无论是出于何种私心,他都不希望南平国战败,那可是他的故国,怎么忍心看它硝烟四起,城池残破。
谢长离抬步离去,不再与他废话。
裴赋雪目送着他远去,直到他出门,柴门关闭,再也看不见为止。
转头嗤笑一声,“何必呢?谢长离。”
又在心里默默说,祝你好运。
如果是你和南平国打仗的话,我希望你们还是打个平手吧,最好是谁都不要分出胜负。
我就不祝你战无不胜了。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谢长离,唯一不变的是,每日都有人过来给他送饭,防止他饿死在这里。
最后被放出来的时候,他都不知道他被关了多久。
久违的自由包裹着他,他舒展了一下身骨,仿佛是刚出来还不适应,被关傻了一样,
“谢长离终于舍得放我走了?”
那人答非所问,给了他一个钱袋子,“你快走吧。”
裴赋雪不再自讨没趣,看样子这人身上肯定是不可能问出来点什么了。
甫一出来,他是很茫然的,不知道要去往何方,要到何处。
像是给了你一张白纸,让你随心所欲地画,你却突然不知道画什么了。
他打开了那个钱袋子,一满袋子的黄金,足够他下半辈子吃喝不愁,甚至大肆挥霍了。
当即定在原地,一股的莫名其妙的悲伤涌上心头。
他稳了稳心神,随便拉住旁边路过的路人,问道:“如今战况如何了?”
他眼里的悲伤若有实质,那人被他拉住,又被他这样盯着,一阵莫名其妙,“大捷啊!”
随后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整个京城人人都知道,你不会是间谍吧?”
裴赋雪没去管他,问完就走了,看样子南平国败局已定了。
明明应该是值得悲伤难过的事情,不知为何,心中那股情绪在听到大捷后,慢慢退潮而去。
随即扶额苦笑,真是废物,都这样了还能输得这么惨。
谢长离不知道的是,他其实把情报送出去了,是在那夜之前,甚至更早。
谢长离一定想不到,
是在那个随护城河漂流而下的花灯里。
他那夜表面上看是去送情报,实际上是去赴死的。
只是没想到计划失败,
遇见谢长离了,
没死成。
他慢慢地闲逛盛京,看着这片哺育谢长离生长的土地。
逛到暮色流离,逛到人烟稀少。
真繁华啊,怕是只有这样的土地才能滋养出谢长离这样的人吧。
晚风吹起他随意散落的发丝,一丝寒意悄悄向他袭来。
就在今晚,降下了今年初雪。
满天雪花飞舞,扬扬洒洒落了他一身,他不甚在意,也不觉得冷。
恍惚间,就白了头。
不久,四下都白茫茫一片,雪地里也慢慢显现出他的脚印,像踩在棉花上一样。
他不禁想,谢长离现在在干嘛呢?
也在跟他共赏这一场初雪吗?
他走着走着就发现,本来空旷的街道,陆陆续续涌出来很多人。
大家都成群结伴地来赏初雪。
在他们南平国,一起看过初雪的人会白头偕老。
有一个小女孩看到他,笑嘻嘻地问,
“大哥哥,你怎么一个人啊?”
裴赋雪一下子就哽住了,说不出话。
小女孩看他似有什么难言之隐,飞快地转移话题,“那大哥哥你快许愿吧,传说初雪时许愿很灵的,那样你以后就不是一个人了。”
小女孩笑起来天真无邪,就差直说,你快许愿你以后都不要一个人。
裴赋雪俯下身,摸了摸她的头,微笑道:“一个人也没关系的。”
小女孩眨了眨眼,努力地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忽然,像茅塞顿开一样,冲他笑道:“那大哥哥,祝你一个人也开心。”
裴赋雪也回以她一个微笑。
“大哥哥你笑起来真好看,你就该多笑笑。”
听她这么一说,他没由来地就想起了谢长离,谢长离笑起来也一定很好看。
只是他没有见过,恐怕是这辈子都不会见到了。
他告别那名小女孩,继续走了下去,带着满身霜雪,不知疲惫,不知道要去哪里。
如果初雪时许愿很灵,
谢长离,祝你万事如意。
后面,落在他身上的细雪慢慢化了,他才感觉到那彻骨寒意。
他随便找一间客栈,什么都不管,进房间后就准备埋头大睡一觉。
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也不管湿透了的沾满霜雪的衣服。
睡着了就好了,睡着了就不会去想这些了。
眼泪却无声滑落,他想他必须要承认的是,
他很想念谢长离,很想见他一面。
他又从被子里爬起来,去洗了个热水澡。
不能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做好一切后,他想既然是大捷,那么谢长离应该很快就会班师回朝了。
无论如何,他临走前都要去见谢长离最后一面,之后,无论是浪迹天涯,还是客死他乡,都无所谓了。
第二天,他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久违的轻松,他起身洗漱后下楼。
坐在一楼正堂里,看着菜谱纠结地点菜,好像什么都很好吃的样子。
最后犹豫不决,选了几个招牌菜,他就坐在那里,饥肠辘辘地等着店小二上菜。
他单手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听着旁边人闲聊。
下一秒,恍若五雷轰顶,
“你们听说了吗,这次南平国大败而归。”
“这不是很正常吗,谢长离可是战神,他出手这战局的胜算还有什么悬念吗?”
那人顿了顿,又接着说,神色颇为遗憾。
“谢将军战死了。”
许是这个消息太过炸裂,旁边人立马反驳道:“怎么可能?不是大捷吗?”
“是大捷不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南平国好像知道我军的作战方针,做局针对,尽管这样,谢将军还是破局了,打赢了,不过命丧于此,战场上刀剑无眼,真是天妒英才。”
“谢将军是真英雄,”那人面上一阵哀痛,与面前人碰杯,“来,喝一杯,敬谢将军在天之灵。”
裴赋雪在旁边一字不落地听完了,但还是抱着侥幸心理,颤巍巍地出声问:“你们说的是哪个谢将军啊?”
那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这大卫国,还能有哪个谢将军?”
“你怕不是敌国派来的细作吧,连谢将军都不曾听闻!”
裴赋雪仍然坚持道:“不是谢长离,对不对?”
“不是谢长离还能是谁?”
这句话一下子就击碎了他最后的一丝幻想与侥幸。
对啊,不是谢长离还能是谁……
他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挣扎想要站起来,却只觉得天旋地转。
脚下的路变得扭曲起来,客栈的屋顶也扭曲起来,它们连接在一起,仿佛变成牢笼,将他禁锢在这里,他再也走不出去,他这辈子恐怕都走不去了。
店小二提醒他,他的菜上来了。
他看着这满桌,珍馐玉盘,食欲全无。
之前还觉得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此刻也只觉无色无味。
再多看一眼,他胃里都翻江倒海,止不住地干呕。
他用尽最后的思绪去想,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只要回去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就好了。
只要睡醒,什么问题就能解决了,他尽量去保持自己的冷静,步履蹒跚地向楼上走去。
他大脑一片空白,哪怕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吧,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房间的,紧紧地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只要他不相信,那就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他们都说了,谢长离是战神,是大捷,怎么可能会战死,一定是谣言,谢长离一定还活着。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可眼泪却无法自欺欺人,他止不住地痛哭起来,哭到咳嗽,哭到呕吐。
哭到眼睛酸涩,眼泪流干,
再也不能哭出来什么。
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偏偏是这种结果,
偏偏是最坏的结果,
偏偏事与愿违,
故国和谢长离,他一个都没有得到。
他送出那份情报的用意是不想让南平国输,没想到南平国还是输了,那份情报也成了刺向谢长离的尖刀。
他这辈子最不愿伤害的两个东西,凌驾在生命之上的,
一个是故国,一个是谢长离。
偏偏造化弄人,偏偏弄巧成拙。
偏偏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
一下子,都被伤得彻底。
自己怀中的黄金此刻重到他再也拿不起来,
那是谢长离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了。
难怪谢长离会放他走,
灵魂仿佛被心跳碾碎,再被泪水打湿,糊作一团,被随意丢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