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歌立刻睁开眼。
守在床边的人也吓了一跳。他似乎是睡着了,被骤然惊醒,顾不得自己还咳喘着,就立刻强撑着身子来看景云歌的状况:
“小歌儿?哪里不舒服吗……”
是苍定野,他的眼底一片青黑,声音也有些沙哑,眼中满是担忧
景云歌看着他有些憔悴的脸,又把视线往下移,落在他缠着白纱的手腕上。
顺着她的目光,苍定野低下头,看到两人交握的手。他眼中闪过一丝无措,立刻小心翼翼地缩回手:“我……我去叫府医过来。”
他扶着轮椅想要转身,但是才稍稍动作,脸色就又惨白几分,低声咳着。景云歌到底是心软了,开口叫住他,“孩子呢?”
听到她问孩子,苍定野的眼睛亮了,“在偏殿呢,这就抱过来。”
景云歌“嗯”了一声。
孩子很快就被乳母抱来了,皱巴巴红彤彤的一小只。看着比瓷枕大不了多少的儿子,景云歌莫名其妙想到小时候苍定野恶作剧时,塞在她裙摆里的小乳鼠。
苍定野没力气抱孩子了,在一旁很开心地歪头看着。小家伙被抱来抱去吵醒了,很不高兴地在襁褓里扭了扭身子,立刻扁着嘴,细细地哭了起来。
连哭声都像小老鼠一样,景云歌忍不住想。
他那么小,又是早产儿,几乎像是半透明的玛瑙,漂亮的小鼻尖儿甚至能看到血管。
景云歌抬头望向正看着儿子傻乐的苍定野,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鲜活的他了。“他叫什么?”
“啊?哦对,名字!”苍定野回过神,眼角眉梢的笑意还未褪去,“请方士算过八字了,又合了族谱,还没定下来要叫什么。”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景云歌一眼,“云歌……想要给他起名字吗?”
景云歌差点就答应了,她在怀孕时翻遍了《诗经》《楚辞》,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想了很多名字。
但是那声“可以”说出口的最后一刻,她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和苍定野一起捡到过一只小猫崽儿。
那时正值寒冬,猫被冻得奄奄一息,他们把它带回了家。
那是她头一回养小动物,虽然只是一个冻得半死的猫崽子。正兴致勃勃地打算要给小猫起名,苍定野却摇摇头,难得严肃道:“等猫救回来再起名也来得及。”
她很不解地看着他。
当天晚上猫就死了,到死也只是被人叫做“猫”。
那时候景云歌才明白过来苍定野的意思,不起名,就不会倾注太多感情,若是有不得不分开的时候,就会少一些难过。
这个孩子亦然。
她已经下了和离的决心,苍定野定然不会允许自己的嫡子和她走,毕竟她是一个与未婚夫纠缠不清的女人。
她和孩子之间的缘分很短,没有必要再徒增烦恼。
想到这里,景云歌很不舍地看了一眼儿子,摇摇头:
“都听君上的安排。”
“……好吧。”苍定野失落地垂下眼,看着还在细细哭个不停的儿子,“那……起个小名,行吗?”
她想了一下,到底是答应了,“好吧,那就叫团团。”
团团圆圆。
算是对这个孩子的亏欠。
她没有把这个隐秘的寓意说出口。出生在一个没有爱的家庭,团圆似乎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苍定野却很高兴。
云歌愿意给儿子起了名字,说明她心中或多或少还是有这个孩子的。他已经没什么能留住她的了,如今只能卑劣地寄希望于这个孩子,希望景云歌能为这个孩子,在他身边再多驻足片刻。
也许是太贪心了。苍定野知道自己伤了根本,年寿难永,就想在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再多看看她。
……
孩子就这样养在景云歌身边。苍定野每天都会来看儿子,体力好时也会把他抱在怀中哄一会儿。
也因为这个孩子,景云歌对苍定野的敌意减少了许多,虽然还是很少说话,但至少不至于每次见到他都要他滚出去,偶尔也会聊两句儿子。
大多数时间,她坐在窗边,绣着儿子的衣帽鞋子,听着苍定野声音温柔地逗弄他们的孩子。
他的声音那么轻快,有时她也会忍不住抬起头,悄悄看他一眼。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和儿子的身上,勾勒出细细的金色边缘。
如今的苍定野,眉眼中少了几分才受伤时的阴鸷和乖戾,多了柔软和成熟。
他的性格变了很多,即使是高兴,也只是低低笑几声,倒真的有了为人父的模样。
似乎是察觉到景云歌的视线,苍定野下意识回过头,正对上她来不及收回的目光。两人俱是一怔,在景云歌红着脸正要扭过头时,苍定野很小心地叫了她一声。
“云歌。”
景云歌的脸颊烫起来,没吭声。
苍定野似乎也没指望她会回答。他只是这样静静看着她,眼中的笑意就多了几分。
日子很快过去,满月时孩子定了名字叫苍北辰,正式记入族谱。满月酒时,许多名门望族都远道而来,携了重礼,皇帝也赐下价值连城的赏物送来。
苍定野抱着儿子,景云歌坐在他的身侧,无意中看到他露出的手臂上有交叠淡红色的疤痕。
虽然已经愈合,但是只看痕迹就能想到伤口的触目惊心。
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当初她生产时痛极咬的。
景云歌没想到会这么重,苍定野倒是也不在意,还在拿布老虎哄着怀里的儿子,一边对景云歌道,“累了就回去休息,这里有我,嗯?”
景云歌点点头。她盯着他的伤疤,又想起自己刚生产完那几天,他一直没有出现。
起初,景云歌以为是他不愿意见她和孩子,还暗中掉了几滴眼泪。
后来才知道,他是不眠不休在她床边守了几夜,累垮了身子,病得起不来身。
一直到今天,他还在咳喘。
但是他什么都没告诉她。
明明年少时是受了点轻伤都大呼小叫要景云歌关心的性子,如今却变得极为擅长忍痛。
景云歌抿了抿唇,决定改日去报恩寺给他求一枚平安符。
就当是为了咬他手臂这件事赔礼道歉。
……
出门去报恩寺那日,景云歌特意起得很早。正对着铜镜梳妆,远处突然隐约传来滚滚雷声。
她心中暗道不好,连忙催促金枝:“再快些,赶在下雨前出门。”
金枝应了一声,“小姐,要不咱们换个简单些的发髻?这样梳着也快。”
景云歌想着反正是去佛寺,也不会见到外人,于是点头,“怎么快怎么来。”
满屋下人忙碌了半个时辰,终于梳洗打扮完毕。推开门,天色昏暗得下人,卷着土木腥气的冷风扑面而来,刮得脸生疼,景云歌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金枝连忙让人把风氅取来,披在景云歌的肩头。
她抬头看了看天边黑压压的云,担忧道:“小姐,要不咱们改日再出门吧?”
景云歌坚定地摇头,“不行,今天是佛诞,我看书上说,佛诞日求平安符格外灵验。”
她是不在乎淋雨的,出入都有马车,又能淋到多少。
但平安符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佛诞日一年一度,不可错过。
金枝很发愁地抬眼望天,只好答应了:“好吧,小姐,我们速去速回。”
苍北辰还在睡着,景云歌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带他,这么小的孩子,一般都会害怕打雷。
但后来转念一想,反正苍定野一会儿就下值回家了,这个当爹的把儿子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肯定不会出事。
于是就放心地上车离开了。
行到半路,雨点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砸在马车的木制顶棚上,震得人心里发慌。金枝紧张地抬头看,“小姐,这不会把马车砸塌吧?”
“……不会。”景云歌强作镇定,“这马车结实着呢,别怕。”
一行人战战兢兢地到了报恩寺。这时候,雨更大了,连带着有闪电接连从天空劈下,生生把昏暗的云层撕开一个豁口,雨水就从这个豁口铺天盖地倾倒下来。
匆匆打着伞跑进大雄宝殿,但景云歌的裙摆仍然湿透了大半,又冷又凉地贴在腿上。她叹了口气,对面前的佛祖拜了拜,正要去后头找住持,突然听见一把熟悉的声音:
“歌儿?你怎么在这!”
景云歌愕然回过头。
竟然是凌沧时。
她心中暗道不妙,下意识后退两步,笑着道:“沧,沧时哥,好巧。”
却忍不住暗骂,他怎么回来江州!
凌沧时才承袭了父亲越国公的爵位不久。按照规矩,作为帝都的老牌世家之一,肯定是要出席苍北辰的满月酒。
但是景云歌和苍定野难得默契,都没有提起要邀请凌沧时。
本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凌沧时望着她,笑意温柔。“嗯,是很巧。”他的肩头也有水痕,大约也是被这骤雨困在寺庙中的,“来并州公干,听说报恩寺很灵验,特意来拜一拜。”
“是……是很灵验。”景云歌咬着牙,暗示一旁的金枝赶紧去找住持,“沧时哥有没有求个平安符?”
凌沧时摇头,有些遗憾:“原本是想求一枚……但是方才住持说,已经有人为她求过了。”
“啊……”景云歌生怕他再像年初宫宴那样说出什么非她不娶之类惊世骇俗的话,连忙顺着问道,“听着沧时哥的语气,是给心上人求的?”
凌沧时定定看着她,应了一声:“嗯,是心上人。”
景云歌:“……”
总觉得弄巧成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