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春又来,转眼间三年时光飞逝而去。
昭和三年仲夏,热意来的愈发凶猛,算上春末,北方已陆续旱了两个多月,上京周围的麦地十块里旱死了七八块,剩下的一两块只长了个麦子样,麦穗完全是空的。
上京隔壁的青州十室九空,人全涌入了上京,对于普通百姓来讲,一天运十多个时辰砖块修摘星台的差事都成了美差,因为能填饱肚子,不用饿死荒野。
这三年,南方的仲夏则与北方完全相反,每隔几天便上演一次大雨瓢泼,就藩头一年若没有月琳琅给的水稻种子,苏落与谢微尘河鱼海鱼怕是要吃到吐。
灾祸连年的三年,不长不短却变化无穷,凉州朔州幽州,除了最北部驻扎的军队和一些无法长途迁徙的老弱,百姓大多都往南迁徙而去,幽州东南方的东州彻底成了空州。
大周不好过,北狄与西夷亦不好过,兵丁都是从普通百姓里征来的,连续三年收成不好,从军,大多是为了混口饭吃保证自己能活下来,所以来双方常常相互试探片刻,意思一下便鸣金收兵。
三年前,谢靖的一道阉割圣旨毁了无数家庭,繁华的上京成了百家痛心的源头,他们散的散离的离,受害者咬牙忍辱偷生只能被迫留于冰冷的皇城内,因为他们非男非女已为俗世人群所不容,更是从家族荣耀变成了家族之耻。
朔州王伤病缠身,死在同年腊月底,段行霜的哥哥段行誉即王位,无法脱身,只能无限延后去上京的打算。
三年前的春末,苏落与谢微尘快马赶交州的路程并不顺利,他们行路没几天便遇到了第一波刺杀,刺客招式利索,武装精良,谢微尘与柏风出手招招致命,丝毫没有留活口审问的打算。
在渡过第三波刺杀后,苏落忍不住问谢微尘为何不留活口审问。谢微尘抹了抹脸上的血迹与汗水,坐下树荫下喘息,他告诉苏落:“太子死大周裂,只要太子位上有太子,大周便没事,我死了,谢靖可以无缝立太子,他已确定世上有仙,只会更疯魔。”
苏落很愧疚,是她考虑不周导致了现在的结果。三人日夜兼程,丝毫不敢停下来休息。
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行至上京,荆州,青州交界的平陵县时,谢靖丧心病狂直接调动了军队乔装来灭杀谢微尘。
在一场有预谋的刺杀下,柏风走散,谢微尘重伤。苏落在小树林里躲了十天后,只能拖着重伤的谢微尘混入流民的队伍躲避追杀,大抵是流民太脏太臭太狼狈,一路上除了挨饿倒也没再见过刺客。
为了掩人耳目,苏落给谢微尘挽了个凌乱的发髻,见人就说担架上拖着的阿薇是她可怜的媳妇,前段时间从山上摔下来,吓哑了嗓子。
三年前荆州北部的山还是翠绿的,大家一起翻翻找找勉强能找到些入口的东西,他们看苏落拖着重伤的媳妇过的颇为不易,偶尔也会接济两口野食,然后帮衬着拖一下。
夜中泛凉,山风又大,南下一路上苏落不能让别人发现她是女儿身,谢微尘是男儿身,每次过夜时,便只能找个角落搂着谢微尘一起取暖。谢微尘虽重伤,但意识还算清醒,且伤口被苏落处理的极好,一直没感染。
大抵是天定的缘分会存在默契,谢微尘与苏落养成了白天晚上轮流睡觉的习惯。有天夜里,众人酣睡时,山上下来一只骨瘦如柴的母虎,谢微尘挣扎着摇醒了苏落,想让她趁机逃命。
苏落无声摇头拒绝,将谢微尘护在身后。她与母虎幽绿的双眼对视片刻,却见它唤出一只雪白的崽子,小虎走路摇摇晃晃,出生未满两月。月色下,母虎用干燥的鼻尖拱了拱虎崽,小虎崽便摇摇晃晃的超苏落走来了。
苏落全身肌肉紧绷,以为小虎崽是来碰瓷的,结果小虎崽依偎上谢微尘就开始打小呼噜,母虎看了片刻,扭头悄无声息的走了。
苏落守着一大一小,提心吊胆熬到了天光微亮才趁机小咪了一会儿。
天光大亮,众人寻野地如厕时,在不远处的山坳里发现了母虎的尸体,晨光下,苏落这才看见母虎后脚已断,锋利的箭矢深扎腹部,伤口已经溃烂生蛆。流民难见肉食,母虎理所当然被剥皮炖了汤,苏落忍饿没去分肉汤,只将箭拿了回来,谢微尘抱着小虎,也拒绝了肉汤。
竹制箭矢有半米多长,箭镞为铜制三棱锥形,与谢微尘之前中的一模一样,幼崽失母,有一半是她与谢微尘造成的,苏落与谢微尘商量后决定一起将它养大。
带着虎崽便不适合与人同行了,因为在饥肠辘辘的人眼中只分同类和食物。若情况差些,彻底找不到吃食,同类也可能变成食物,这就是人性。
与众人告别后,苏落本打算找个荒村野谷带着谢微尘与虎崽过几个月,却意外遇见了护送姜泽的暗卫与姜泽本人。
带着谢微尘在河边简单洗漱后,苏落脱鞋,从脚指上拿下一个金指环贿赂了差役。差役咬了几下确认真假,顺便吐槽了金环上的怪味,然后识趣走远。
姜泽听完前因后果,当场让暗卫替他撬开枷锁,又借刀砍死了一路作恶的差役,流放出城时姜家有十几口人,现在也就只剩下姜渡自己和他幼小的女儿了,姜玥未到及笄之年,虚岁十五,瘦的像猴。
一路逃命流离,有上顿没下顿,那天苏落的面色也不太好。姜泽从怀里取出小心珍藏蜜饯,将最后几块分给了苏落与谢微尘。苏落在宫门前赠与姜泽的蜜饯虽被捂化,但依旧很甜,能补充体力。
那天姜泽说了几句话,苏落至今记忆犹新,“帝王不仁便该逼他退位让贤,他拥趸的是皇权,是被大家护着的小家,人越老越糊涂,热血散后还容易生私心,没必要让谢靖强占着皇位不干好事。”
姜泽的思想与苏落不谋而合,两人就这样成了忘年好友。
一行六人在山中住了几月,又成功找到了柏风。待谢微尘伤势痊愈,深思熟虑后作出了安排:命柏风携其印信前往交州联络那些化整为零,四处流散的暗卫。更关键的是,他要柏风假扮成重病在身的太子,以此身份行走于世间。
谢微尘已行至交州,且身患重病的消息一出,连绵不断地刺客果然安分了不少。
夏日暴雨难行,荆州益州交州,三州交界的某个茶棚里,许多人正聚集在一起躲雨,苏落也在其中。
三年过去,她的五官彻底长开,及腰的长发被淡紫的发带高高束着,一身直裾长袍愈发显得她飒爽英气,苏落喝着碎末茶水,不动声色避了避硬要贴上来的姑娘。
南方的夏天又潮又闷,一旦出汗便是黏腻无比,十分难受。为了好受些,最快转移注意力的方法便是东拉西扯聊天。
“这是君王无德,降罪于大周啊!北方干的尘土飞扬,南方涝的水泽连天,若不是太子殿下提前修了水渠河堤,大周怕是没有一块能安生过活的好地啊!”
“小声些,当心祸从口出。”
“怕什么,山高皇帝远的,而且上京怕是已自顾不暇了,听说又辞一波官,细细算算,朝堂上没几个老臣了。”说话的男子拍了拍另一个人,“你这大包小包的从哪里迁来的?”
“凉州,老兄是哪里人?”
“巧了,我以前也是凉州人,现在嘛,是交州人,话说凉州世子还领兵打仗呢?”
“嘁!他会打个屁的仗,只会纸上谈兵,他就是开始投了个好胎,然后运气就用尽了,质子当了二十年,陛下那么小气,不会派人好好教导他的。”
苏落喝茶的动作一顿,小声对身旁的女子道:“家中已有貌美妻子,所以不打算纳妾,姑娘自重。”乱世里,多的是想出卖□□获得好生活的人,苏落这些年遇到了不少,所以处理经验十足。
“有没有交州人,我从益州北方边境赶来的,朝廷今年拨给益州的粮格外少,为了将士不挨饿,益州王坑杀了三万百姓充入军粮,我想问问交州真的有吃不完的粮食吗?”
他这话一出,茶棚里霎时静了下来。
苏落避无可避,干脆撂下茶碗站入了汗馊十足的人群里。
片刻后,人群乍响。
“你什么人?”
“不会是朝廷派来的细作吧?”
“不如把他抓起来,送入太子行宫。”
眼看就要被粗暴按住,他慌忙解释,“你们误会了,我不是细作,我是逃将,逃将!”他从怀中掏出身份凭证亮给众人看,“我是来投靠殿下的!我不想挨饿打仗,更不想吃人肉。”
“这样刚好,我们把你绑起来送过去,有没有识字的,去看看他手上的东西写了什么,别是在糊弄我们。”
“我来,我在太子行宫读书,我识字。”
……
苏落眼见那姑娘又要贴身上前,正踌躇着是否该冒雨策马回山,便见滂沱雨幕中,一辆青篷马车破雨而来。
等众人绑好逃将,马车刚好停在茶棚前,赶车的老者铺下竹席,将车内的人迎了出来。
苏落正欲上前走向马车,那姑娘却一个箭步拦在道中,绛色裙裾在空中勾划出弧度,生生截断了苏落的去路,“家花哪有野花香,家中妻子再美,也有睡腻的时候,我只求与公子来段露水姻缘。”
苏落心里清楚,眼前是古代版傍夫仙人跳,一旦沾染上,便再也甩不脱了,正欲不留情面的拒绝,一道华美慵懒的嗓音便出现在姑娘身后。
“这话倒是在理,不过你这样的,也配称花?”谢微尘墨发披散,描了女子细眉,上了红妆,他的唇边噙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强势将苏落搂入怀中,故意暧昧道:“夫君,今夜你是选她还是选我?许久不见,我甚是想念呐!家中备了羊肉苁蓉汤,牡蛎炒韭菜,炙鹿肉,黑豆芝麻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