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山朝拜唯一的君主。
那是一种连结大地的古老浩瀚力量。
大地孕育草木,每一道根系深入地底,成为僵蚕□□与神魂的延伸。
所以尧宁踏入魔尊殿中,便失去了对灵力的控制,被无形的威压压制得无法起身。
她以为威压从上而来。
其实是来自地底,她被他展开的领域牢牢吸附。
太阳终会坠落,而大地亘古存在。
群山向僵蚕跪下的那一刻,尧宁与沈牵被来自天地尽头的大风席卷,如两片枯叶,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刹那间卷出万里。
过快的速度下,迎面的一粒石子都成了利刃,紫色雷电纠结缠绕成球形护盾,边缘滋啦闪亮作响,堪堪护住中间两人。
沈牵牢牢抓住尧宁的手。
风遽然停下,球形护盾砸碎山岩,继续向前滚动,轰然巨响与倾倒的树木碎石兜头洒下,方寸空间内瞬间变得昏暝。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艰难从废墟中爬起。
尧宁第一眼感觉是,天暗了下来。
然后她发现,那是因为他们所处之地是参天蔽日的深林。
幽暗的沼泽,横亘头顶的巨大树干,落叶腐败的气息,枝叶空隙里投下的光柱。
终年不见天日的砭骨冷意袭来。
尧宁呼出一口白气,却再次发现,在这冰窟一样的地方,她居然不觉得冷。
浑身暖意融融,特别是后背的触感,滚烫而炽热。
她压下这一点怪异,举目四看。
这地方简直是僵蚕的主场,随便一根纤细的草茎,就能不经意间化作长槊戳穿他们的咽喉。
她感觉到铺天盖地、让人无处遁形的凝视。
那些高举的枝桠,在微风中摇动的暗色花瓣,沼泽浮动的雾气,一闪而过的爬虫,都仿佛是僵蚕的一部分。
他们被僵蚕环绕包裹。
像是未出世的胎儿,包裹在母亲的羊水里,隔绝了外界一切,只能听到母亲的心跳,母亲的声音,母亲的呼吸。
但僵蚕不是温柔慈爱的母亲,深林更像是流动的毒液而非羊水。
尧宁巨头望向天穹,那些古木是如此之高,衬得她渺小如一粒蜉蝣。
阳炎心法运转,然而她感应不到太阳,没有日光,只有巨树扭曲交织的阴影投下。
沈牵挥剑,锋刃划过空气,发出金属沉重的声响,然而霆霓似乎被看不见的力量封印,成了一把平凡的利剑,剑刃削断枝条,仅此而已。
他们落入僵蚕的刑场,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成了两个彻彻底底的凡人。
妄入魔界,这个结局有迹可循。
沈牵捏了捏她的手:“别怕。”
尧宁再次试图挣开:“没有怕。”
沈牵笑了笑:“那我害怕,不要松开我,好不好?”
尧宁瞧了他一眼:“我们快要死了。”
这里阴森如坟墓,面前硕大的苍绿叶片,盯得久了,便觉那纹理流动起来,倏忽张开嘴,露出里边细密锋利的绿色尖牙。
“是啊,快要死了。”沈牵视线扫过一瞬变异的植物,濒死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他们如砧板上的鱼肉。
然而这人语气平淡,似是将死是件再稀松平常之事:“阿宁,我们快要死了,你还怪我吗?”
尧宁怔了怔。
若今日真要葬身此地,他们算什么呢?
夫妻,同门,还是怨侣?
那些树干枝叶灌木,似乎在他们未曾察觉的时候靠近了许多。
尧宁看向眼前羽状深裂大叶,叶片顶端拖出一条细长的尾巴,尖端缀着水珠,在林间的轻雾中时而化作一张满是尖牙的大嘴。
这片叶子方才见过,那时离她尚有一丈多远,不知何时已近在眼前。
她恍惚片刻,倏忽笑了。
沈牵看着她的笑颜,没察觉到自己的眼神变得痴迷。
尧宁看向他:“我没有怪你。”
不怪他经年的冷淡忽视,不怪他不曾回应,不怪他一次次伤害。
就是不在意的意思。
她说过很多遍了,但沈牵总是不长记性,总是痴心妄想。
他眼中光芒暗淡下来,胸口钝重地疼。
他垂下头,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竟显得有几分委屈。
植物仍在无形中靠近,很快他们站立的地方只有一间屋子大小,重重叠叠的枝干灌木化作牢笼,不断收紧,似是巨蟒碾压窒息猎物。
尧宁挥剑,斫在藤蔓上,绿色汁液如鲜血涌出,又很快复原。
她仿佛听到一声凄厉怨恨的惨叫。
“我只怪我自己,从始至终都在执迷不悟。”
沈牵眸光晃了晃,迟钝抬起头,不敢置信似地轻声问:“阿宁,你刚刚说什么?”
他嗓子一下子紧了起来,似是怕方才是自己幻觉:“阿宁,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好不好?”
他的神色变得惶恐,声音逐渐颤抖,紧紧盯着尧宁,没注意到自己力道一下子变大,握得她的手生疼。
尧宁坦然回视他,似是在这一刻放下了所有芥蒂怨念。
声音轻得像是一场梦,带着点恼意嗔怒:“听不懂就算了,从小到大也不知多少回了。”
沈牵一个愣神,尧宁飞快挣开他的手,揉着酸痛的手掌转身去走开几步,寻找此处可能存在的出口。
林间光线昏瞑黯淡,轻薄天光勾勒女子窈窕身形。
相隔不远的高大身影在原地怔愣片刻,突然几步上前,自后边一把抱住女子。
温热急促的吐息近在耳边,箍着身体的双臂铁一样难以摇撼,力道大得似要将她融入骨血。
尧宁刚要挣扎,却在听到沈牵的声音时顿住。
“听懂了。”他嗓音沙哑,带着压抑的,微不可闻的颤音,“阿宁,我听懂了。”
尧宁的手慢慢放下,任他紧紧抱住。
呼吸喷在她颈侧,烫得她下意识避开。
沈牵沙哑的声音里带着点笑:“你不怪我了是不是?我听懂了。”
笑着,眼睛却一下子泛红。
两条枯藤如毒舌吐信,自身后猛地射出,扶光与霆霓被双双卷住,拖进了深不见底的沼泽。
尧宁下意识伸手去抓,然而神识变缓,失去灵力的□□动作迟钝。
林间雾气,或是这些植物有毒,他们会甫一落地便被压制灵力,如今连反应都慢了许多。
慢慢地,会变成安静的食物,温驯地被肢解、撕裂、咀嚼。
真是窝囊的死法啊。
尧宁脑海中只掠过这个想法,却连战意都未燃起。
手上一阵刺痛,尧宁低头一看,一朵飘落的蒲公英在啃咬血肉。
咯吱,咯吱,咯吱。
痛感被麻痹,眼前景象如梦似幻,尧宁想要反抗,却发现连控制身体都变得艰难。
竭力保持清明的意识,她听到身后沈牵的声音。
“阿宁。”他唤她,嗓音粘稠,“再说一遍。”
尧宁知道不该理他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人就变得得寸进尺,顶着一张出尘清冷的脸,做得事一件比一件越线,偏偏半点不觉害臊。
可他们即将无声无息,无知无觉地死去。
好像那些埋怨、矜持都变得无足轻重。
手掌又是一阵刺痛,□□被吞噬的痛感如蚊蝇叮咬一样轻微迷幻。
我应该寻找生路,应该去战斗,应该在死前的最后一刻反抗。
然而她在他怀中艰难转过身,仰头看他的脸。
“自六岁初见,我便喜欢你。”这句深埋心底的话说出,尧宁原以为会变得轻松,可谁知涌上来的却是无穷无尽的委屈,她眼眶泛红,声音哽咽,眼神一下子变得凶狠,“为什么,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
脸上一片温热。
那是她灵魂深处的诘问,是她在漫长时光里层叠累积的伤痕。
沈牵如被巨锤击中心脏,血肉分崩离析。
他一下子变得僵硬,好像有人斩断了他的四肢,而尧宁每一滴泪都落在他鲜血淋漓的创面。
那是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感觉。
他神魂剧震,心中如历天宇倾覆,江河倒流,面上却只是拧起剑眉,神色严肃而困顿。
尧宁对上这样深沉的目光,心中的委屈化作惶急。
她不该怪他的。
明明她自己也清楚,自始至终是她一厢情愿,与他无尤,她不该将自己默默喜欢的苦楚算在他头上。
他们都快死了,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尧宁又急又怕,丢盔弃甲,红着双眼急急道:“是我不好,我说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她笨拙地试图挽回。
如果即将赴死,她不想他厌恶她。
尧宁急得眼眶通红,偏偏她性子别扭,没哄过人。
最后,她病急乱投医,豁出去一般,攀着他宽阔的肩膀,踮起脚尖碰了一下他的唇角。
“我说错话了,不要生气好不好?”女孩嗓音带着鼻音,又软又轻,泛着水光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红唇轻启,吐出三个字,“沈哥哥。”
沈牵猛地将她拥入怀中。
尧宁下巴磕在他胸骨上,咬得舌尖一疼,然而她顾不上,惶然急切抬头,想去看他的脸。
沈牵伸手按住她乱动的脑袋,将人按在自己怀里不能动弹。
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别动。”
尧宁就乖乖地不动了。
沈牵抱住她,头埋在她肩上,久久没有出声。
尧宁感到后背一片温热。
“下雨了吗?”
像是应着她这句话,果然片刻后,淅淅沥沥的雨穿过头顶树冠间隙,落在了晦暗林中。
“下雨了。”沈牵双目湿润,渐渐被雨幕模糊,连同哽咽的嗓音,“阿宁,对不起。”
尧宁心中安宁下来,她极力撑着一点清明,缓声道:“不怪你。”
沈牵闭上眼,涌出的泪水很快被雨水冲刷。
深林囚笼缩小到只容两人站立,无数嘴巴张开,锋利尖锐的牙齿切入站立二人的血肉。
沈牵牢牢护住尧宁,一人承受绝大部分的啃噬。
“我喜欢你。”沈牵在她耳边道。
尧宁嘴角弯起,眼中却有滚烫泪水流下:“嗯。”
“只喜欢过你。”
尧宁身子一颤。
沈牵搂住她的力道更紧一分,亲在她颈侧:“只对你动过心。”
尧宁任他紧紧抱住,这一刻似乎经年的苦难都消弭了,她心中再无任何怨怼。
就是马上赴死,好像也变的不可怕。
浓郁血腥味传至鼻端,四肢刺痒,渐渐变得繁密。
“阿宁。”
“嗯?”
“你说你喜欢我,不怪我,是不是?”
尧宁笑了,在愈来愈密集的刺痛中耐心道:“是。我喜欢你,不怪你。”
“你不会忘记,不会反悔对不对?”
尧宁不懂他突如其来的疑问,但还是认真答道:“不会忘记,不会反悔。”
“你发誓。”
“我发誓,就是到了九幽地府,过奈何桥,喝孟婆汤,亦永志不忘。”
无数植物争抢食物,巨大的花瓣张开嘴,细密的齿列挂着鲜红血肉,风卷起落叶血滴,樊笼里的男女白骨裸露,衣衫飘荡,发丝纠缠。
男人紧紧护着怀中女子。
沈牵垂下头,凑近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