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人担起了整个衰落凄惨的巫族,在穷途末路中硬生生地坚持了下来。
十二祖巫给他留下的是三界中最大的烂摊子,人人闻之皆是摇头不语的绝境,他一个小小的王族子弟又怎能闯的出去?
偏偏全族上下将希望寄托于他身上,偏偏巫族血脉中传承的杀孽和幽冥腐蚀肺腑的浊气皆要缠上他。
直到最后他才明白,自己不过是诸方博弈下的一枚棋子,整个巫族在巫妖大战时是罪人,在女娲于后土的争斗中是彰显后土大义、女娲圣明,而退守幽冥后的巫族,就只是一批天理难容的异类,唯有一死才能破局。
这死,只能是巫族甘愿的。
所以到头来,他连死都不能为自己而死,他要为整个巫族而死,要为三界众生而死,要为四海八荒而死——
唯独一个王弟,只有他是家人的寄托,在他身上还留存着他最后一丝思亲念家的温存。在恍惚间,也就向阎王爷求情,留住了他一条性命。
“所以当年巫族赴死,袁禧也应该魂飞魄散才对,为什么后来又入了轮回,投生为人了?”
谢七爷曾说过他见过从地狱爬出来的袁禧,可如果这么说袁禧早就应该死的不能再死了,又怎么会从地狱中出现?
不仅如此,袁禧投身为人,与二世子降临人间几乎在同时发生。若袁禧只是单纯被扶桑金光所吸引,那又怎么会如此凑巧。
倘若就是这般缘分天赐了,那又怎么会那样顺利。
顺利地从地狱跑去了六道轮回镜,顺利地钻进了人道。一路上不只是阴兵、阴差蒙上了自己的眼睛,就连阎王爷、后土娘娘也老眼昏花了?
是他们视而不见,还是不敢见,是几位大人在操盘做局,还是身在局中,动弹不得?
张煜越想越觉得诡异了,如果当年两人的见面也都是在算计中呢?两人的相处,直到最后袁禧入地狱道,也都被人盯着呢?
丰沮哂笑一声,说:“最讨厌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神族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话音一落,丰沮当即消失在了一片黑暗之中,眨眼间就缠到了张煜面前。还好扶光早有准备,呼啸着前来护主。
张煜在此地吸收了大量前世的力量,此时对战丰沮已经感到游刃有余。扶光在吸饱灵力后,光泽照人,凌冽的金光几乎照彻整片遥远孤寂的山林。
两人动作迅猛,倏忽间周遭林木尽断,山头碎石泥土狂舞,野物四窜逃开。
扶光自一个刁钻的角度落下,仿佛天降神罚,一下朝丰沮的头顶钉来。他闪身躲开,却被那巨大的震波掀飞出去。
张煜趁机闪身压过去,扶光瞬间出现在他手中,一挥而下,直逼丰沮面门。丰沮那厮狡猾非常,对着张煜身后喊了一声“哥哥——”
张煜一愣,他便趁机消失在了一团黑雾当中。
张煜摇头无奈,心想:最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优柔寡断断头台啊——
突然,耳边疾风涌动,张煜一个飞跃,腰身带动腿脚,将丰沮扫落在地,一剑横在他眼前。
丰沮大笑几声,一跃而起,掌风刚烈,参天巨树拔地而起,骤然断裂,发出声声震耳欲聋的声响。扶光集天地之灵气,转而掀起疾风、浓云、巨雷,千军万马以雷火为骑,踏着幽冥冲向天际,一剑直劈山河。
丰沮在大作的狂风密云中,来去自如,鬼魅的身影在其中时隐时现,阴魂不散。
“当年洪水祸乱中跟禧相依为命的是我——陪禧在地狱度过了八百年的人也是我——”丰沮猛地逼近张煜面前,问,“凭什么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张煜一惊:“在地狱的八百年?”
丰沮一跃飞至乱云中,张煜紧跟着闯入天际。
丰沮:“他在地狱过的好苦,好疼……我本来以为我们兄弟二人又可以在一起,不分开了,却没想到……他竟然对着我喊——什么二世子?喊殿下?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都被地狱烈火烧成那样了,嘴里念的,心里想的,全是你?!为什么!!!”
几声惊雷炸响,劈开了远处的一座山头,焦黑的浓云裹挟着令人作呕的鬼气。只见那分崩离析的山头里,窜出来了一群群山鬼。
张煜乘风而去,抬手将扶光一横,一剑扫过,无数山鬼瞬间拦腰折断。
“现在,他还要为了你……连命都不要!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你凭什么!!!”
丰沮发了狂似的,在飓风眼里闪现,一刀猛地砍向张煜。
“什么?”张煜连迎几招,却不做反击,“你在说什么?什么连命都不要?”
丰沮浑身上下的经脉泛着红光,那是巫族血脉中的恶诅,天底下最脏最毒的血液,偏偏巫族靠的还就只有血脉传承,这脏血传了一代又一代,不知在人间种下了多少恶果。
“哈哈哈哈哈……我就说吧,你们这些神君各个都是装模做样、沽名钓誉的伪君子,臭不要脸!为了自己那条臭命,为了自己那点神格,什么都做得出来!”
丰沮一刀比一刀劈的更重了,每一刀下去扶光都发出嗡鸣声。
“你到底在说什么?袁禧他要做什么?你说清楚!”张煜终于一剑将他挡回去了,丰沮却一口黑血喷了出来。
他喘着大气,狼狈地爬起来:“我不知道当年你跟哥哥一起经历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但我就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年他拼了命的也要去找你,现在又心甘情愿为你去死……”
无数山鬼缠绕上来,一窝蜂地朝张煜冲去,狂风引起的巨响,让整个山间为之震颤。
张煜捏起他的领子,目光狠厉,大声质问:“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为我去死!”
丰沮一巴掌将他拍开:“你当年在天罚前,把自己的神骨拔了出来,插进了他的体内!”
张煜一愣,整个人脱力,又被丰沮揪住了头发,带到眼前。
只听他一字一句地说:“现在你要恢复神格了,嗯?拿什么恢复?你觉得禧能承受住神骨剥离吗?!啊?!”
丰沮疯也似的捧住他的头,用手使劲撑开他的眼皮,自言自语般念到:“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你将神骨给他,究竟是为他好,还是把他送上了一条不归路?你给他也就罢了,那你死得好好的,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为的是将禧那副只剩下一架骷髅的身体榨干吗?!”
“你好狠毒的心——仗着禧对你的喜欢,所以无止境地让他掏空了自己给你,他死了,你才满意吗?!尔等神族,高居于神界,各个都有功德加身,又受人间万民香火供奉,自然——不屑于区区蝼蚁之命,可我偏不愿意被你们玩弄!偏看不惯你们的嘴脸!偏要为下界蝼蚁讨个公道!”
张煜听得有些晃神,喃喃自语:“我……我……”
神骨……
神骨一寸寸剥离,又一寸寸刺破血肉……
钻心的疼痛猛然席卷而来,周遭一切狂风巨雷瞬间模糊在了世外,一层无形无色的巨膜盖住了天地。
那是桃溪山的一个夜晚,繁星如幻,皓月当空。
二世子在后山喝着酒,对着苍穹发呆。他正坐在一棵枯树上,这树本就年岁久远,又被经年的鬼气、妖气熏得再也长不出嫩芽了。
先前他总是为了让小鬼头欢心,随手帮他将浊气压下去,但他冥冥中总觉得要让这棵树顺应自然,一来是它年纪实在太大了,枯朽之身已无生志,二来他是想给小鬼头留下点什么。
如果有朝一日他误入歧途,这株死木,就是他最后的警钟。死木会代替二世子,守在桃溪山,日日夜夜警醒着禧,务必要守住本心。
有人牵制还好,若彻底放纵自如了,禧偏执起来,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啥事,可能比当年自堕地狱还要更甚。
此时一袭青衫踏着重露前来,怀里还抱着一白色的毛球,是一只灵窍未开的狐狸。
“殿下。”
二世子应声回头:“嗯?哦,什么时辰了?该回了是吧——来,扶本君一把。”
禧将白狐放在一边,拦腰将从树上跳下来的二世子抱住,说:“夜里凉,后山风大,怎么穿得如此单薄?”
“无妨无妨……本君身子骨硬朗,可是蓬莱仙岛上的灵物滋养出来的。”说着,又突然觉得有些累了,他干脆把下巴放在了禧的肩膀上,说,“别动,让本君缓缓,头有点晕——”
“你喝的不是桃花酿?”禧一把将他拎在手里的酒壶拿了过来,说,“我与你说了多少次了,清泉太烈,对人来说伤身,对神而言,亦是有伤神智的。你莫要仗着是神君就觉得人间凡事都奈何不了你了,你、你……”
二世子一笑,双手环在他身后,轻轻一揽,两人贴的更紧了。
他喃喃地说:“嗯……嗯……你说的都对,都对……任你怎么惩罚,本君决不还手,甘愿认罚——”
禧面上一红,心跳骤然就加快了,他忍不住小声继续嗔怪:“油嘴滑舌,好说歹说都不改。走,回家了,酒没收。”
两人并行在下山的小路上,夜里草虫鸣叫,月色照的石阶清白如洗。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就跟过去数不清的平淡日子一样,没有任何异常,也没有任何了不起的大事。
二世子:“小白最近怎么样了?好像被你照顾得挺好的,都能跑能跳了。”
禧:“嗯,伤好得差不多了,只是碎掉的灵窍不是那么好补的。只能再花上几千年慢慢修回来了。”
“能保住性命就行——这小狐狸精,长得还真俊俏。”二世子将怀里的白球捏了捏,“怪不得兄长那么喜欢。”
禧想起了那日两人一同前往大世子故居的场景,二世子在那堆废墟里来来回回地走,希冀与悲痛一同被绞碎了。他心痛却不敢言语,想哭却不知神仙是否有落泪的资格。
他就这样懵懵懂懂地接受了故人已去的事实,神族没有凡人那般的骨肉至亲的牵挂,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
禧看在眼里,却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连最简单的爱恨情仇都是二世子教的,面对世人大多数情感,他到底还是无能为力的。
说到底,他们都是懵懵懂懂来到人间,稀里糊涂地接受生离死别的。一个是从天上下来,高贵的神坛没有教会他微不足道的情爱;一个是从地下爬上来,肮脏的幽冥里没有人间的温暖。
两个半残之躯,碰巧凑在一起了,也只有对方能理解、能接受自己的不完美。以半残之躯相拥,正好就凑了个整。
如果有朝一日,有人先长出了残缺的一半,那必定双方皆是痛苦的。
但他们都希望,有那么一天,自己所爱的人能够完好无缺地站在日光下,堂堂正正地去爱、去感受、去生活,这比二人抱团取暖、相依为命更重要。
因为爱人比被爱更重要。
他们从故居的断壁残垣、荒藤蔓草中挖出来一只被打碎灵窍、化了妖丹的狐狸精,最终带了回来。
二世子:“据说兄长就是因为与妖族纠缠不清,违背了天道,引得诸神震怒,才被天诛的。可究竟是违了哪门子的天道呢?我去天柱看了,那密密麻麻的罪过中,我花了三天三夜都没将兄长犯下的那一条找出来。他们是故意在瞒我吧……兄长那般光风霁月、诸神典范般的人物,怎会触犯天道?我不信……”
禧不语,只是陪着他。
“但现在我却又能理解兄长了。我一向觉得兄长古板无趣,觉得他凡事都没有我看得明白,对于天上那些老东西总是一味的信任和尊崇。可到头来,他却比我更先看清楚这三界之中深藏的阴霾,他先我一步质问苍天,也先我一步走向终结。”
禧静静地听着,却想象不出来,神仙的死,是怎样的下场。
“兄长那般古板木讷之人都能冒着大不韪与天斗,我却还在人间昏昏沉沉……自从你入地狱之后,我便爱上了这清泉乡的佳酿,来日我们何时再去几趟吧。带点福祉过去,也算是还了人情了……”
禧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又提起清泉了,也只是顺着他,老老实实地说:“好。”
“清泉乡有对老夫妇人很好,不知现在已经是第几世轮回了,改日也要去见见……我记起,清泉也是供奉你的对吧?记得给乡人托个梦,随便说几句也是好的……”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