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秋风再起,携着初霜而来,染尽层林。从离开京师那一日算起,赈灾的使团在外已整整三月,而今,他们终于要踏着满地霜白离开江南。
姜见黎一行启程离开楚州那一日,新上任的江南道行军总管季百景率江宁郡大小官吏前来送行。
这位季总管并非江南人士,祖籍川益,原为川益郡守,在仇良弼被萧贞观罢免下狱后,季百景就被调任至江南道。季总管的官话说得尚有欠缺,一张口满满都是川蜀那边的口音,一开始姜见黎想不通萧贞观为何要调这么个对江南道人生地不熟的官吏前来接替仇良弼的位置,后来经过一个月的相处,她逐渐意识到季百景的调动,未必就是萧贞观的意思,更像是太上皇萧承乾的手笔。
季百景的根基在川益,他在江南无可倚仗,但同时他又曾在安南都护府任长史,安南诸地虽早就臣服于大晋,成为大晋的臣属国,但是各邦之间仍常有争端发生,季百景在任长史期间内调停各邦,助安南大都护稳定安南局势,由此可见,此人是个深谙制衡之道的老手。
而今的江南道,正需要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当季百景操着他那口并不熟练的官话祝使团一路顺风时,姜见黎忽然想起了她刚来楚州的那一日,仇良弼率领官吏站在江南道府衙前迎接他们时的情形。
才过了三月,江南道已经物是人非。
楚州刺史贺准死于公堂之上,仇良弼、孟识之辈也被下了狱,五日前由羽林卫押解入京候审,当日在场的官吏,唯有一个苗在舟仍立在那里。
苗在舟仍是江宁郡守,不赏不罚,这个结果昨日才从京城传来,一道来的还有一封盖了萧贞观天子印的书信,姜见黎看不到其中的内容,但是从苗在舟半是惊慌半是庆幸的神色猜测,萧贞观必定在信中训斥了他一顿,同时也给了他将功折罪的机会。至于日后这个郡守之位能不能坐稳,就看苗在舟如何行事了。
“季总管,苗郡守,诸位同僚,”司农少卿夏侯汾抬手回礼,“就送到这里吧,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有缘来日自会相见。”
“夏侯少卿,姜主簿,诸位同僚,一路好走。”
在季百景等人的目送下,姜见黎紧随夏侯汾跨上了马,队伍沿着留都主街缓缓向着城外行去,主街两旁有不少前来观看的百姓,三三两两地团聚在一起,却都安静得很。
行径半途,姜见黎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穿了一身寻常百姓的素袍,隐于人群中,面带感激地郑重朝她屈身拱手。
此人便是前任隆化仓总管林沽。林沽曾迫于仇良弼的淫威,用销毁霉米的旁门左道帮他监守自盗,按照大晋律法,即便不被判斩刑,也会落得一个发配北地边疆的结果,但是他暗中将数年来仇良弼的罪证一一留存,在姜见黎巡视隆化仓时故意露出破绽暗示使团隆化仓有异,引导姜见黎发现隆化仓的秘辛,其后又配合姜见黎布假死之局,将仇良弼等人一网打尽,姜见黎曾答应保他全家,而萧贞观大约也觉得可功过相抵,只将其没收家产,贬为平民,到底留了全家的性命。
宦海沉浮十余载,而今一朝白身,林沽的脸上却并没有多少遗憾与怨怼,姜见黎觉得,他更欣然于自己的解脱。
她朝人群中的林沽微微颔首,各有所求,各有所得,各怀其志,就此告别。
北方的秋日比南方要浓烈,过了江,就好像进入了初冬一般,迎面而来的风,已经可以用凛冽来形容。
傅缙挨不住冷,早早地舍弃了他惯穿的广袖博衣,换上了棉衣,同时还劝姜见黎要保重身子,姜见黎不忍告诉傅缙,其实她一点也不冷,只推说自己没带棉衣,一行人就这么紧赶慢赶,在霜降前一日回到了长安。
这一日刚好是休沐,太极宫中不举行早朝,萧贞观难得能在早间多休息一个时辰,昏昏沉沉之间,被青菡急促地唤醒。
“做什么?”萧贞观迷迷糊糊地将枕头压在自己的脸上,嘟囔道,“今儿不是罢朝休沐吗?”
青菡半跪在御榻前轻声道,“陛下,夏侯少卿回京了,如今就在殿外候着。”
萧贞观一时反应不及,翻了个身捂住耳朵,“回就回了,有什么事让他明日早朝再回禀……”
“……”青菡犹豫了片刻,补充说,“太仓令也一道入宫了。”
清梦再三被扰,萧贞观满腹火气,“朕不是说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可是,姜主簿也在殿外……”
萧贞观顿时就清醒过来,支起上半身抓着青菡问,“你说谁回来了?”
“去江南道赈灾的使团回来了,夏侯少卿与姜主簿、太仓令一道在殿后等候陛下传召。”青菡觑着萧贞观紧张的神色,给她寻了个台阶,“听闻夏侯少卿一回京连家都不曾回过就入宫了,许是江南道那边还有什么急需陛下裁决之事,陛下您不妨见一见?”
“是,”萧贞观点了点头,掀开薄被赤足下了御榻,连说了几回“定是有急事”,披了个外袍就想往正殿冲。
青菡急忙上前拦住她,“陛下,您还未曾梳洗更衣!”
萧贞观顿住脚步,看了一眼妆案上的铜镜,镜子里的人从头到脚都是乱糟糟的,这般出去,岂不让自己的臣子看了笑话。
忽然就冷静下来。
殿外,夏侯汾等着等着,开始神思困顿,再等下去怕是能站在睡着,姜见黎见状提醒他,“夏侯少卿,您可想好如何向陛下汇报江南道赈灾之事了吗?”
夏侯汾眨了眨双目,驱赶困意,回答姜见黎,“这还需要想吗?”说着举了举手中的奏疏,“姜主簿代笔的奏疏里头不都清清楚楚地写明白了吗?”
姜见黎撇过头,心道萧贞观她认得字迹,一见这个字迹,未必还会耐下心来看奏疏。原本她是想让夏侯汾自个儿写,可夏侯汾左右为难了四日,然后推说自己半道才去的江南道,前因后果都不甚清楚,好说歹说,终究还是让她代笔写了奏疏。她看向禁闭的殿门,想说什么,意识到身后还站着一个傅缙,便不做声了。
这是,青菡从殿中走出来,目光从姜见黎与傅缙面上掠过,只对夏侯汾道,“夏侯少卿,陛下宣召您入殿。”
夏侯汾一时没听清楚,侧身对姜见黎与傅缙道,“那我们这就进去吧。”
才走了一步,就听青菡纠正了他的话,“少卿,陛下只宣召您一人入殿,姜主簿与太仓令在殿外稍后。”
这令夏侯汾有些措手不及,“陛下未曾让我三人一同入殿?”
姜见黎一点也不意外,是萧贞观会做出来的事,她朝殿中拱手,“那臣与太仓令就在此恭候陛下传召。”
待殿门再度开启,已经是一个时辰后。
一个时辰里,姜见黎不是看着廊庑外的天发呆,就是盯着万春园中的满园秋色发呆。她已经记不大起离开长安前,万春园中是个什么样子,唯一记得的就是从侧殿书房的窗前抬头便能看到的两棵梅花树。
因为晋宁夫人独爱梅花,凤临帝才在万春园中亲手种下了两棵梅树,一棵红梅,一棵白梅,许是长在一起久了,两棵梅树上的花也有开杂了的时候。去岁冬日里她就见过红梅树上开了白花,白梅树上开了红花。
花开异色,算不算妖异之兆?
若是这件小事传到前朝,被有心之人听了去,又不知会有怎样的流言蜚语。
不对,她想这些做什么?
萧贞观的帝王之位坐得再不易又能不易到哪里去,她有整个皇室与满朝文武能倚靠,何需她来为她思量。
万不可心慈手软。
“姜主簿,陛下请您入殿。”
青菡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姜见黎这才回过神,一抬眼就瞧见夏侯汾擦着额角从她面前经过,顿时心中生疑。
等到入了殿,她才意识到,傅缙还在外头。
萧贞观不会是怕他们对口供,这才一个一个召见吧?
姜见黎在拧眉沉思,萧贞观也在拧眉沉思,思索一会儿该说些什么。
“臣请陛下安,吾皇万岁。”姜见黎俯身跪倒在地,萧贞观端坐上首,视线越过半个殿,静静地打量着她。
怎么感觉比离去前消瘦了些?也是,毕竟坠过江,江南又发生了疫病,没染上疫病已算是她运气好,瘦了就瘦了吧。
咦?那么她该不该关心一二?毕竟,是自己的臣子。
姜见黎不知道萧贞观在想些什么,殿中地面上仍旧铺的夏日的竹簟,跪久了膝盖疼,而萧贞观一点也没有让她起身的样子,忍了一会儿,她再次开口,“臣请陛下安,吾皇万岁!”
萧贞观如梦初醒,抬手道,“平身吧。”
总算能起身了,可是姜见黎刚从地上爬起来,就听到萧贞观用又冷硬又严肃的语气冲她道,“你可知罪?”
知罪?她干了什么?
萧贞观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顿生一股后悔,她分明想问一问她,“近来身子可好?怎么瘦了?若是阿姊见了必定心疼。”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可知罪?”
瞧她那神色,必定在心里将自己骂了千八百遍。
她是天子,说错了也不能认。
“姜主簿,你,可知罪?”
姜见黎克制道,“臣不知,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萧贞观自知理亏,索性不再说什么,只对姜见黎说了声,“朕会言而有信,”就让她出去了。
殿外的傅缙以为姜见黎得在殿中待上个一个多时辰,正十分有闲情逸致地欣赏天高云淡的秋景,结果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姜见黎就从殿中出来了。
他错愕地问,“主簿这就,出来了?”
姜见黎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身后,“陛下唤太仓令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