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箭簇的冷芒逼近。
几个绥炬人本来也不是什么硬骨头,当即出卖了他们的觋。
“河边!他去了河边!”
河边?
他要做什么?
安的脑子飞速运转,无论如何,都要去追回他。安心里不详的预感再次加重,面上不显,有条不紊地叫人将绥炬人都拉下去关着。
随后,她看向在场的外族,那些因为丰厚待遇来做工的巴人、杨人、濮人,她说:“诸位看清楚了,是他们绥炬人事先污蔑我族大巫在先,又在我族中肆意挑起事端。接下来,我们怎么对绥炬人都不为过。”
绥炬人这般无所顾忌地行为处事,想必一来瞧不起柯珞人穷人乍富,二来背后还有靠山。况且就如同他们争吵时所说,柯珞人现今的织布机,因为织出来的布又快又好,已经动了很多人的利益。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绥炬人的觋此刻才反抗,也是出乎安的意料。
毕竟,明里暗里已经有许多人找过他们的麻烦了。
哈。
安并不为此感到烦忧,能动了很多人的利益,也能串联起更多人的利益。
县令、昭氏、屈氏,甚至是现在在柯珞人族地做工的这些人,都是柯珞人利益链上的一环。
离开了柯络人,哪里会有更好的地方给他们这么好的条件。
“诸位,只有柯珞人好了,才能给诸位带来更多的好处。也许是工钱、也许是碗里多的一块肉。但是各位,大巫心地善良,不会在意他人的言语。但我不是,我非善人,只凭善良是无法立足的。诸位,今日之事,我会追查到底。有掺和其中的,查清之后,必将严惩不贷。”安挥了挥手:“好了,散去吧。歇一歇开始做工了。”
待人群渐渐散去,安又叫祁和小水回去守好学堂和织室。正欲带人前往河边去拿人,只见县令看完了热闹,也要求去河边。
安思索一二,觉得有县令在也好,遂带着县令一起往河边赶去。
转身的那一刻,她克制不住地手抖。
刚才那个男人说青的言行前后不一,别人不清楚,作为养育青成长的人,青是什么样的人,她再了解不过。
青是个善良好学的女孩,她会因为族里盛行的疫病而进行巫觋选拔;会因为得到一本屈原的祝祷辞赋而高兴;她也会因为安的一句夸赞而快乐一整天。她不会辨认林中草木的药效,不会知道血吸虫病的预防和疗法,她纯然因为大母脸上对族人的担忧而自愿踏入冰冷的河水中。
在她之前,有多少个人死在这场巫觋选拔中,她知道,安知道,祁也知道。但他们依旧踏入了湘水之中。
安在第一天或许因为兴奋忽略了青的异常,第二天第三天呢?
安将颤抖的手藏入袖中,思绪变得杂乱。
她克制不住地回忆那天,那天青叫着她,她那时候还有一丝清醒的意识,喃喃地念念着祷词。后来就大母大母地开始喊。
她别无选择。她只能稳固大巫的地位。大巫再不像青,她也是大巫。是救了柯珞人的大巫,是让柯珞人屹立在湘水流域的大巫,是一个毫不藏私、为柯珞人着想的大巫。
安想,就是因为这样、因为现在的大巫也很好,所以她没办法真正地苛责那位占据青身体的大巫。
她又该怪谁呢?是谁让淘金河里有的钉螺,还是他们不该去淘金河淘金?
神明选择了青,她别无选择。
她已经失去了青,不能再失去大巫了。
她别无选择。
-
河流奔涌不息,涛涛不绝。
水力磨盘一般安装在水流急速的河流中,水流冲击叶片,使得磨盘转动。
胜宽和林凤至在河岸边找了许久,才找到一个流速快、落差较大的河岸。
林凤至招呼勇将磨盘组装好。
水磨的构造主要由上下扇磨盘和木质的转轴、水轮盘、支架构成。上磨盘悬吊于支架上,下磨盘安装在转轴上,转轴下一端装有水轮盘(平行于磨盘,悬在水面上空),以水的势能冲转水轮盘,从而带动下磨盘的转动。磨盘多用坚硬的石块制作,上下磨盘上刻有相反的螺旋纹,通过下磨盘的转动,粉碎谷物。
石磨盘约有一米,底盘和顶盘的齿纹设计相反,根据这些时日石磨的使用经验,每隔一段时间需要清洗磨齿一次,以确保磨研效率。
水车转子由松木和栗木板片制成,转叶呈扇子形斜插在转子上,共约36片。水车上下有轴柱,配合轴白和轴凸坎的设计,确保了水车的平稳转动。此外,升降杆的巧妙设计更是控制了磨盘的间隙,从而影响了面粉的粗细。*
磨顶盘中间设有给料孔,料斗呈梯形倒立体,能盛放四十到八十斤粮食。
其实本来是没有那么快就做出水力磨盘的。
但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没有电视,脱离了现代的娱乐方式,林凤至闲得发毛,她必须得找事儿做才能不那么无聊。
所以她加入了水力磨盘的研究。
齿轮、杠杆、叶片的研究她都有参与。因为没有铁矿,他们决定用青铜制作齿轮。可以说,这个水力磨盘是她和胜宽的倾力制之作。
眼见着水力磨盘被架起来,胜宽连忙将一斗麦子加入磨眼当中,勇放水冲击水轮叶片。湍急的水流推动水轮,水轮通过转轴带动沉重的磨盘自动旋转,上下磨盘之间摩擦粉碎谷物,又通过缝隙徐徐流出。
在场几人无不心神激荡。
仿佛只要水流不息,磨盘就能永远工作,他们像是制作出了拥有“永动”能力的工具。
尤其是胜宽。
此前他所接触到的生产活动,主要依靠人力或畜力来进行粮食加工,劳动强度大且效率有限。但水力磨盘可以日夜不停地运转,加工的效率是人力的数十倍,而他们只需要做好维修即可。
胜宽击节赞叹,拍着林凤至的肩膀,万分激动,他好像看到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向他打开:“怪不得你一力促成水力磨盘,你也想到了这般盛景了吧。”
他拍了拍,顿时感觉手感不太对劲,再仔细一看,惊讶道:“你长高了?”
“是啊。”林凤至心道,能不长高吗?她这段时间鸡鸭鱼肉都不缺,盐也过滤了,蛋白质也跟上了。其实除了她之外,祁和很多小孩儿也都长高了。
包括她之前忧心的夜盲症,也在逐渐改善。
勇和周围参与建设水力磨盘的柯络人近乎膜拜地看看正在运作的磨盘,又看看正在闲聊的胜宽和林凤至,心中的崇敬难以言喻。
水力磨盘,于他们而言,无异于“神器”。不用人力、畜力就能运转自如,甚至还借用了奔腾的河流,这是何等伟力。
勇全程参与了一切,他下定决心好好读书识字,将来也能做出这般借用天地自然之力的器具。
同是围观人员,屈禾想的就更多了。
这条河是湘水的支流,虽说是支流,却也是湘水的一部分。于屈禾而言,何尝不是湘君的一部分。起初她听见林凤至对水力磨盘的构想心里是不屑的,不过她很聪明地没有表现出来,这些天也一直在柯络人的族地里等结果。
林凤至没有让她失望,湘君所辖的湘水驱动着磨盘一刻不息地工作,将成堆的谷物化为面粉。
源源不断地水流冲击着叶片,也冲击着屈禾的心。
她几乎觉得不可思议了。
澎湃的、汹涌的河流成为林凤至随手驯服的工具,她不是神明的使者,她本身就是神迹。屈禾心想,什么绥炬人,便是湘君亲临,只怕也不能如此得心应手驱使河流。
屈禾挤开不知道正和林凤至聊什么的胜宽,握着她的手,说道:“湘君如此爱您,竟告诉您如何驱使湘水。”
林凤至尴尬一笑,试着将手抽出来,屈禾手劲儿却很大,她只得保持这个姿势尬笑道:“哈哈,这些天你不是也在吗,水力磨盘从无到有你也看在眼中,里面的青铜齿轮还是托你的福弄来的。何必说湘君爱我。湘君爱民,以湘水为民所驱使才是。”
“是是是,从此以后,不知要节省多少劳力出来。怪道大巫之前一定要水力磨盘,大巫真是有先见之明,实在是我辈楷模。”
林凤至被夸得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了,赶忙挣脱出来,假笑两下。
“过两日是五月初五,正是我屈氏在湘水祭祀屈子的日子,大巫可兴致来观礼?”
林凤至一顿。她还真有兴趣。
来到这个世界,是屈原的辞赋让她有了实感、让她找准了时空定位,她读书时没少背过屈原的事迹将其写入作文之中。如今屈原投江殉国不过半个世纪,对于千年之前他的族人如何祭祀他,林凤至真的很想去看一看。
屈禾以为她不想来,经过半个多月的相处,换了一个理由,道:“到祭祀那日,屈氏也会做很多不外传的菜肴......”
《不外传的菜谱》。
林凤至眼前一亮,上回吃秘方菜还是柯络人移病送蛊时吃的甲鱼汤和据说是从屈氏流传出来的露鸡。甲鱼汤鲜美,露鸡肉质滑嫩可口。
也不知这次祭祀又有什么好东西。
“去。我去。屈子的文章是我自小就背诵熟记的,如今能有机会去祭祀一番,荣幸之至。”
屈禾飞快应下:“大巫,那就说定了!”
“说定什么?”
远处传来一道中年男声,河边众人循声望去,却原来是县令和安一行人。
等他们走进,这才发现他们后面还跟着几个被捆绑起来的人。
胜宽纳罕,问道:“这是怎么了?还给人绑起来了。”
陈明答道:“此人想在河流上游投毒、投动物的死尸,正好被我们抓了个人赃并获。”
屈禾定睛一瞧,不正是此前被她察觉到贼心不死的绥炬人的觋吗。
安此刻已经收敛好所有的情绪,上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说与林凤至听,随后问道:“大巫,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置他、以及他的族人?”
“在饮用河里投毒和死尸,这不是谋财害命吗?又指使族人在织布机和染料里做手脚,还想断我们财路。这样阴险恶毒的人怎么配做沟通神明的巫觋。”林凤至皱着眉,难掩厌恶。
“可以。”安说着,即刻就让人剥下绥炬人觋的巫觋服制。
她早看这绥炬人觋不顺眼了,刚刚抓他的时候,他差点越过山头,跑到淘金河去。安心都快呷跳出来了。好在县令的人并未发现异常。
林凤至在心里惊了一下安的反应速度。而后才想到,她是有这个权力干涉绥炬人巫觋事务的。
因为她是目前湘水流域唯一的大巫。
上一任的大巫屈禾可以推进巫觋选拔的制定,也可以插手信仰湘君的部族的事务。作为战胜屈禾的现任大巫,在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林凤至当然可以废除绥炬人的巫觋。
其实没有正当理由,当大巫足够强势,也可以直接干涉其他部族的事。
“你!”
那绥炬人觋似有不服,很快被镇压下去。林凤至没管他,她不清楚秦朝律法会如何判刑,于是问犹自看着水力磨盘出神的县令问道:“县令,敢问以他的所作所为,在律法当中如何惩处?”
县令情不自禁上前,几乎被水力磨盘驯服和利用自然力量的惊天伟力所震撼,只需一眼,渴求政绩的县令就在水力磨盘的运作中听见了始皇帝的嘉奖。
它让每一个亲眼目睹它的人深刻感受到技术的力量、效率的颠覆性提升,每一个第一眼见到它的人都将被她背后所蕴藏的力量所震撼。
不用一人而舂米磨面,这背后得省出多少劳力?这些节省出的劳力若是开荒拓野,来年田税岂不是翻了一番?况且面粉比麦子更容易储存。
很多人因为麦子脱壳不容而不愿意吃麦子,更愿意吃粟或者豆饭。有了水力磨盘的加入,能更好地养活庞大的人口。
这一刻,县令眼里看到的不再是水力磨盘,而是一条真切的青云路。再加上斜织机,让黔首吃好穿好,今年政绩考核谁能打得过他?
听到林凤至的问话,考虑到水力磨盘和斜织机都出自她手,县令分出心神回答她:“在河中下毒是为蓄意杀人,是重罪。主犯通常处以具五刑或者车裂,从犯处以城旦舂,并附以肉刑。”
林凤至虽然不知道具五刑是什么刑罚,但具五刑能与车裂并列,想必也是一种颇为残酷的刑罚。
绥炬人觋死定了,他亲耳听到县令的判决,当即呜呜地在地上挣扎,似